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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当时浑身颤抖,站在水族馆中央,哇哇大哭起来。”林向屿不好意思地笑,用手指揉了揉鼻子,“那可能是我这辈子做过最丢脸的事了。”
可是胡桃万万没想到,这件事情落幕得也很草率。
她忽然十分舍不得走完这趟旅程,只希望时间就这样停止。
“什么地方?”
“水母是一种低等的无脊椎浮游动物,肉食性。据统计,水母的出现比恐龙还早,可追溯到6.5亿年前。全世界的水域中有超过250余种的水母,它们分布于地球上各地水域里。水母美丽,但是凶猛、有毒。”
“那样真的会让你快乐吗?而且,水母就真的没有烦恼了吗?”
那它给了我什么呢?
林向屿将手收回来,放进衣服的口袋里,微笑地看着胡桃。
那几年的夏天好长好长,蝉鸣声连绵不断,少男少女们穿着白色的校服,衣袖妥帖地挽起来,能闻到淡淡的洗衣粉的香气。
——男人辞职了。
胡桃那一刻心有灵犀,脱口而出:“你说得对,猎豹忘记草原、鲸鱼忘记海洋,都是很悲哀的事情。而这些水母,也不是真的快乐。”
“胡桃,其实所有束缚你的事,让你不快乐的事,都是不重要的事。”林向屿终于侧过头,对胡桃说。
“因为没有烦恼啊,”胡桃轻声道,“什么烦恼都没有,活着,就仅仅是活着。”
“一个——”林向屿顿了顿,皱起眉头,“哪来那么多问题。”
“为什么?水族馆本来就是让人讨厌的存在啊。”林向屿说,“我讨厌水族馆、动物园,就像鸟笼一样,我们为了给自己的世界增加乐趣,束缚了这些生灵的天性,它们会让猎豹忘记草原、让鲸鱼忘记海洋……世界上总有一些灵魂,不能生存在属于它的地方。”
“你摆这个POSE,是在模仿《泰坦尼克号》里的Rose吗?”
“没什么,我们是朋友啊。”林向屿转过头,再一次给胡桃指了指他身后的水母,整面墙壁的水母慢悠悠地向上涌动着。
胡桃扬起讽刺的笑容。
“不,”胡桃摇头,“没有。”
少年的声音冷冷清清,落在这深蓝色的梦中,却温柔地包围着她。
林向屿懒得跟她争论,只懒懒地跨坐在自行车上,问:“去不去?”
他将手插在校服的口袋里,单肩背着书包,向她走来。他反扣着一顶黑色棒球帽,脖子上的金链子晃呀晃。
“你还是周星驰呢!”
2000年,周杰伦出道,发行同名专辑,没有人会料到,这个吐字不清的小伙,会成为一代人的青春。
胡桃回过头,不出意外,看到了林向屿。
他开门见山:“我听到很多人都在说关于你的事。”
那你是来干什么?安慰我?可怜我?还是嘲笑我?她在心底无不恶毒地想。
“没有啦,我只是觉得,你迟早会超过他的,”她笑着说,“还有好多年呢。”
“那时候我就跟爸爸发誓,说我要成为一名海洋生物学家,我要保护它们。在我有生之年,尽我一切的能力,哪怕微不足道,哪怕一无所获,我仍甘愿为此献上自己的生命。”
胡桃想了想,轻声说:“我就想要好好地读书,不让妈妈操心。希望大家都身体健康,平平安安。”
还有一句话,林向屿没有说出来,但是胡桃觉得自己听见了。
“这个我也不知道,”他又恢复那副懒散的样子,不疾不徐,似乎天塌下来也和他无关,他透过蓝色的玻璃,像是看到了大海,目光深邃而温柔,他说,“但是我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,所谓成长,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告别,所谓梦想,就是舍到无可再弃之时,你所剩下的唯一。”
“是啊,那当然啦,也不想想我是谁,”林向屿竖起手指,比了一个“V”,模仿《灌篮高手》里樱木花道的样子,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,“我是天才!”
“你的过去,你的父母,你的家庭,那些诋毁和流言,都不重要。”他摘下脖子上的围巾,跨一步到了胡桃面前,在她的脖子上一圈一圈围上,围巾很长,将胡桃的嘴巴和鼻子都遮住了,林向屿伸出手指压了压围巾,露出她美丽乌黑的大眼睛,他顿了顿,继续说,“重要的,是我们将如何度过我们的一生。”
“去去去!”
“……”
林向屿却说:“真是可惜了,那个人打篮球很厉害,我和他单挑过,十分钟输得一塌糊涂。”
转了一个弯,胡桃忽然发现水母馆中别有洞天。
胡桃抬起头,看向林向屿。
“胡桃,很高兴认识你。”
“我每周都和他打篮球,他的球技很好,虽然体力比我差一点,但是弹跳力不是盖的,哦,还有,投篮很准,十发九中。像我这样的高手,知音难求,以后不能和他一起打球了,有点可惜。”
“你这人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?”
“为什么?”
胡桃没说话。
过了一会儿,林向屿才说:“我并不知道要如何才算问心无愧地度过这一生,但是我想,努力去实现自己的梦想,总不会错的。胡桃,你有什么梦想吗?”
林向屿笑起来,拍了拍胡桃的头:“那不叫梦想,叫心愿。”
他声音听起来是真的十分惋惜。
胡桃一怔,没想到他会说这个。
胡桃独自站在天台的围墙边上,风吹得她头发猎猎飞舞,她慢慢地想,它给了我什么呢?
“带你去个地方。”林向屿说。
胡桃看着走在她身边的少年,他穿着宽松的校服,校服拉链一甩一甩的,还有淡淡的青草香气。此时的他,和那个戴着大金链子,趴在课桌上睡觉流口水的少年判若两人。
2001年,911恐怖袭击事件震惊世界,纽约世贸中心双子楼坍塌,死亡人数不明。
2003年,张国荣跳楼自杀,给所有人开了一个玩笑,此后数十年,也只得一个风华绝代。
都说上天是公平的,从你身上夺走了什么,那么就一定会用别的东西弥补。
她去了一趟学校楼顶的天台,已经放学了一段时间,不止天台,整个校园都变得空空荡荡。
那是她灰暗而孤独的人生里,唯一的一道光。
“那梦想是什么?”
“在那些鲨鱼的面前,立了一个红色的电子警戒牌,上面写着,截至此刻,今日内已经有四十四万头鲨鱼被捕杀。”林向屿看着胡桃的眼睛,重复了一遍,“四十四万头,可那一天还没有结束。”
2002年,非典席卷全国,人人自危,病毒疯狂蔓延。
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来,一颗石头滚到胡桃脚边。
下一秒,他又摆出一张扑克脸,模仿流川枫的样子:“白——痴——”
听见他一字一顿,滚烫的闪闪发光的誓言:“那是我的梦想。”
“你很喜欢这里吧?”胡桃问他。
胡桃觉得眼睛有点涩,努力眨了眨。
“为什么?”
“干吗?”林向屿看了她一眼。
水族馆一片安静,玻璃后的水母一张一翕地游动,一墙之隔,却是两个互不相关的世界。淡蓝色的灯光落在少年的脸上,他像是从远古的海洋里走出来的神祇,悲天悯人,对人世有着深深的眷恋和热爱。
胡桃一路上猜了许多地方,还是没想到林向屿会带她来到水族馆。
林向屿仰起头,说:“几年前,我爸爸曾经带我去美国的海洋公园。那里很大,有很多很多的海洋生物,我们走了一天,在傍晚要离开的时候,去了最后一个水族馆,鲨鱼馆。”
“是啦是啦!”
有天她经过学校门口,不知道为什么停了下来,透过又脏又厚的玻璃往里望,另外三个保安在里面玩桥牌。年纪最轻的那个看到了胡桃,说:“你爸爸走啦。”
而未来还很远。
只是他没有想到,十几年后,他这一句话,竟然一语成谶。
没有说“他不是我爸爸”,也没有问“他去哪里了”或者“他有没有说什么”,她一如既往地扯了扯书包肩带,迈过学校铁门径直向教学楼走去。
这里的水缸忽然变得十分巨大,占据了整面墙壁,这间屋子的灯光似乎也比来时的暗道里更明亮一些,各式各样的水母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荡。
林向屿陪着她慢慢走,不时停下来给她做常识性的讲解。不知https://道为什么,一到了这里,林向屿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,胡桃觉得,他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。
胡桃趴在玻璃上,望着水里的水母,忍不住感叹:“真想变成一只水母。”
胡桃喉头一动,认真地说:“谢谢你。”
水族馆算不上很大,因为是工作日,也没有什么人。工作人员自顾自地干着手里的活儿,连检票都有点漫不经心。
胡桃忍不住笑出声。
其实除了体型,胡桃不大分得清每一种水母的种类,却还是装模作样地看着简介。
“忘掉它们吧,忘掉所有让你不愉快的事情。”
“或许吧,说不定它们能闻到海洋的味道,在很远很远的地方。可是,”少年怔怔地看着这些透明美丽的水母,冷静而残酷地说,“终其一生,它们都无法再回到大海。”
这是她第一次来水族馆,除此之外,游乐场和电影院一类的娱乐场所,她也从来没有去过。
林向屿轻车熟路,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。他先带胡桃去了水母馆,一踏进去,温度骤降,光线也暗起来,模仿大海的深处,不时能听到海底生物们吐泡换气的声音。走道两旁透明的水缸被隔成一格一格,每一格里漂浮着不同种类的水母,墙壁的斜上方有暗暗的蓝光投下来。
“不,”林向屿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,“我很讨厌这里。”
他向胡桃伸出了手。
好像全身都在发光一样,胡桃想。
那天放学后,胡桃没有去打扫卫生。
1999年,诺查丹玛斯曾预言的天灾并没有降临,地球仍然转动,每天都有人死亡,有人出生。
夕阳西下,风吹过来,打了个卷,将少男和少女的声音送到了很远的地方。